坐在我現在打字的這個位置,只要稍稍揚起視線,就能看到門外蓊翠的老樹,濃綠葉片綿密氣根與厚實枝幹,彷彿只是單純的存在就能給人充沛的安全感。對著老樹發愣半晌,忽然明白,這大約也是向上對於院生們的意義。
這是我到基金會工作的第四天。
剛決定這個工作時,身旁的人問我:「你怕不怕?」我想了想,不太確定。我該怕什麼呢?工作、人際,還是這個工作環境特殊的性質?除了自己想為孩子們多做一點事情的渴望以外,對這個「向上兒童福利基金會」,我的所知實在少之又少,連該擔心該害怕什麼都不太確定。
怕不怕?我拎著這個問號走進基金會。
基金會統籌兩個院區:台中育嬰院與光音育幼院。我工作的地點位於育嬰院內,這裡收容的不只是三歲以下的嬰幼兒,更多的是中重度至極重度的身心障礙者,目前院區裡有將近百位院生。
近百位院生,並且大多是身心障礙者。這兩句話在大多數的人腦海裡很可能會自動重組成鬼哭神嚎、張牙舞爪的驚悚畫面,以黑白灰三色為基調,說不定還有陰慘的螢光綠、腐臭的氣味,恰可搭配成典型的恐怖電影。
因為受到狄更斯小說的嚴重影響,我不得不承認,從前我對育幼院、育嬰院確實抱著這種莫名其妙的想像。第一次走進育嬰院時,我清楚聽見那個想像在身後的門口跌落地上碎裂的聲音。
潔淨復古的紅磚建築、保養良好的草地、風吹來就忍不住微微笑的老樹、嫩黃與靛藍的兒童遊樂器材,我站在老樹底下,仰頭看著從溫柔搖晃的葉片間篩下的細碎光影,忍不住為自己那個《孤雛淚》式的想像笑了出來。
這是一個任誰都極願意就此長住的地方。
開始接觸孩子之後,那個荒謬的想像被快樂的腳步踩得更碎。如果你以為身心障礙的孩子應該一身奇怪的腐臭或藥味,那麼想必會很失望地發現,他們個個擁有比天天SPA的貴婦人還要吹彈可破的白淨肌膚;他們也沒有一頭黏膩糾結的頭髮,事實上,孩子們柔軟烏黑的髮絲,讓前來義剪的美髮師也忍不住技癢的為他們設計出最適合的簡潔髮型。這裡當然不是愁雲慘霧的世界,然而想在這裡尋找灑狗血劇情的人們,恐怕也得失望地發現,這裡真的就只是一個家庭,也許環境大了點,成員特殊了點,但在這其中流動的情感,真實得幾乎能夠摸得到溫度和堅韌質地。
這幾日,我接觸最多的是溫柔家。溫柔家的孩子多數能與人們有簡單互動,最近剛換乳牙的花花超愛撒嬌,眼中泛淚的速度完全可以上電視參加「十秒鐘落淚」並且擊敗群雄登上寶座,我被她騙了眼淚以後,教保老師們才笑著告訴我她牙齒的傷口其實不會痛,只是愛撒嬌,讓我又好氣又好笑的猛揉她的頭髮。
因為障礙類型類似,所以花花和泡泡、毛毛號稱「溫柔家三姊妹」。毛毛活潑好動,腦筋動得快,還會想辦法騙其他孩子手上的零嘴吃;泡泡是個愛抱抱的女孩,擁抱的時候會露出讓人忍不住想抱她抱得更緊的滿足笑容;小睏有睡眠障礙,晚上睡不著的結果就是白天很難得清醒,每次老師們故意搖醒她時,她睡眼惺忪的樣子總讓我想起從前數學課上的自己,忍不住大笑起來。
親親是個超黏人的娃兒,顧名思義,抱到人就親是她的拿手絕招,口頭禪是:「快點啦。」,總催得我好氣又好笑的轉頭問她:「啊不然是要快點什麼啦?」小桓和浩浩清秀俊俏,笑容燦爛得常常把我電得七葷八素,如果要票選「溫柔家棒棒堂男孩」,這兩枚小帥哥絕對名列其中,保證風靡亞洲。
而其中最讓我驚豔的─沒錯,我用的是「驚豔」這兩個字─則是小甜豆,小甜豆清秀甜美,雖然無法以語言回應外界,卻驚人的聰慧靈秀,好幾次我簡直以為她懂得讀心,她的慧黠常讓我想起金庸筆下的小龍女,甚至比一般的孩子還要溫柔解人。每次看著她,我總無法克制自己想像那個難以運用肌肉施力的身體裡,藏著一個多麼清澈閃亮的靈魂。
而在這裡,清澈的靈魂又何止小甜豆一個?我想起進入基金會前,朋友們那句「你怕不怕?」也許他們擔心不曾在社福機構工作過的我,會害怕那些多重障礙的孩子,或者因為目睹他們悲慘的遭遇而鎮日流淚。然而他們每個都擁有世界無敵的快樂滿足,面對他們我只有跟著大笑的衝動,哪來的心力傷春悲秋?我非常很確定我一點也不怕,並不是因為我多麼勇敢善良,而是因為他們不僅沒有任何值得別人害怕的地方,而且擁有如此潔淨,如此值得一再靠近的質地。
我以為來這裡是為了幫助他們,但當我還在努力尋找幫助他們的方式的時候,他們已經先為我疲憊的心洗了一個清新溫暖的泡泡浴。
我想我該擔心害怕的其實是,自己沒有足夠的手臂擁抱這些可愛的小暖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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