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介紹》

 

草莓圖騰,地球女人 

 

全職母親/ 主婦/ 妻子。兼營家庭手工業,寫字貼補菜錢。

 

出版作品:午夜廚房、我不是好女生、草莓的青春圖騰

 

草莓圖騰部落格,女主人的沙龍:http://blog.pixnet.net/madamed

  

 

有愛,就有家

 

十多歲的時候,有一次跟朋友們去機車郊遊,路上忽然有人提議,繞個彎去他奶奶家吃粿條,於是大隊轉向,跑到六龜附近一個山裡山、彎裡彎,非常非常非常之農村跟鄉下的地方。

 

其實很可愛,到處都是散落的三合院四合院,方方正正像骨牌似的兩層樓房毫無章法規劃的矗立在綠油油的田野之間,不遠處可以看得到山脈橫躺的側影,人家奶奶家的麵店就坐落在市場旁邊的街上,也沒有幾條街,差不多每個人都叫得出每個人的名字,雞鳴狗吠,真的就是個小鎮小村莊。

 

我少時偏食,在眷村長大,口味十分北方,喜歡麵食,對我來說,正確的麵是刀削麵拉麵,不是米做出來的,所以什麼米粉冬粉粿條都不是我的菜,一大碗公連湯帶菜的粿條送上來,灑了香菜白胡椒〈矮由,通通都是我不吃的東西〉跟幾滴黑醋,香氣撲鼻,可是我只把湯逼乾了就放下筷子,整碗粿條都剩下來。

 朋友瞪了我一眼,但是悄悄的把我碗裡頭的粿條倒進他碗裡,神不知鬼不覺的偷天換日,我報以感激的微笑,趁大家都還在吃飯,起身出門溜達了。

午飯時間,街上沒有多少人,偶爾可以聽到電視上傳來的笑語跟音樂,正午的太陽撒下來是熱呼呼的,轉個彎,看到一個很簡陋的教堂,有個小孩坐在門口,給自己的手臂澆水。

正確的說,那不是一條完整的手臂,小孩的右手正常,拿著一個澆花用的水壺,但是左手手肘以下就沒有了,我是個外行,看起來像是天生就生成那樣子的,不像是意外截斷的,因為手臂雖然很短,沒有手腕手掌,但是有幾個小小的突起,看起來像是肉芽的東西,分佈的樣子有點兒像是手指應該在的位置。

瘦瘦的小女孩頭髮剪成短短的西瓜皮,身上的衣服很舊,不大合身,但是不髒,眼睛很大很亮,笑起來,缺了兩顆門牙。

在那之前,我沒有近距離看過肢體殘障的小朋友,路上有殘障的乞丐來討錢,我媽總是拉著我快步走開,再三告誡我,不許瞪著人看,不禮貌。可是小孩在做的事情實在很奇怪,忍不住蹲下來問他在幹什麼。

 

他害羞的笑一笑,告訴我,希望澆澆水曬曬太陽手指頭會長出來,像院子裡的花一樣。然後跑進屋子裡面去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哪裡來的勇氣,跟著走進去。那是一個小小的三合院改裝的教會,小而簡陋,走出來一個年紀很大的修女,像母雞一樣,後面跟著一羣小雞,吱吱格格的笑著推搡著,都是有缺陷的孩子。

是一眼就看得出來的先天缺陷,兔唇,盲眼〈並不像小說寫的那樣看不出來,眼珠子灰濛濛,視線空洞,茫然的直盯著人,知道他什麼也看不到,不是不可怕的〉,肢障,唐氏兒,我第一次知道,小孩,並不是每個都長得像小天使。

修女很和藹,說很流利但是有點腔調的台語,以為我迷路了,在我的大腦掌握控制權之前,我聽到自己的嘴巴在問:需不需要幫手。

修女笑笑,很坦蕩的回答,他們沒有預算請人。

 

我有點尷尬,有點結巴,但是努力的表達我的誠意:我不要錢,我雖然只是學生,沒有經濟能力,可是我有一身蠻力,所以很多粗重功夫,像爬高爬低洗刷清掃我都可以做,我很會做家事的。

 

修女繼續微笑,接受我的好意,但是那個溫和的笑臉背後,我覺得修女並不期待我會實踐我的承諾的樣子。 

那以後,每個星期六下午,我放學就搭公車去孤兒院,換上運動衣褲,開始大力清掃洗刷,考試期間改為兩個星期去一次。不說笑,院裡只有四個年紀加在一起超過兩百歳的老太太,一群吃喝拉撒都需要照顧的學齡前兒童,需要做的粗工簡直排山倒海,光洗衣服洗床單就洗得我想哭,沒有洗衣機,全部要用手搓,還有,屋子裡面像是十年沒有大清掃過,天花板牆角落都是蜘蛛網,掃把過處,灰塵飛揚,我的眼睛鼻孔跟喉嚨一起發癢,隨時還會竄出蟑螂壁虎跟其他爬蟲,嚇得我想尖叫但是不好意思示弱。

還有四個水腦症的孩子,並排躺在四個嬰兒圍欄床裡面。我第一次看到嚇得很厲害,躺久了,面孔簡直像溶化的蠟燭那樣,五官都朝向兩旁流開,頭大得不像真的,因為充滿液體,皮膚被撐得薄薄,看得到藍色的靜脈跟每次心跳血管跟著輕微的跳動,不知道到底在看什麼,聽到多少,懂得什麼。

我一個人是做不來全部的功夫的,三星期以後潰不成軍,於是向朋友求救,動員他的同學朋友也來幫忙。每個人都叫苦連天,大好週末,不能去喝酒跳舞泡妞,要做義工。可是嘴巴抱怨,手上可是一點也不含糊,自己帶齊工具,把漏水的屋頂修理好,堵塞的水管疏通,電線接妥,搖搖晃晃的桌椅釘牢,連燈泡都通通換過,還假借「家裡換新的可是舊的還可以用」這種理由,把洗衣機電視機都搬了來。

 

那一陣子我常常偷家裡的存糧去孝敬孤兒院,我爸超級喜歡大賣場,大賣場賣的都是家庭號特大號,一PECK六瓶大號花生醬,彩色巧克力糖粒〈灑在冰淇淋還是蛋糕上用的那種東西,請不要問我我爸為何買這玩意,我沒看過他吃,是個不解之謎〉,泡麵,罐頭,奶粉,乳瑪琳,果醬,茶葉,洗衣粉,肥皂,衛生紙,全部都是大包裝。老天爺,我家才兩個人,花生醬擺到出油也吃不完兩罐,我乾脆全部打包起來,放在大背包裡面扛著去分,小孩畢竟是小孩,通通都是愛甜的小螞蟻,看到果醬啊煉乳啊彩色巧克力糖粒簡直高興死了。

 

慢慢熟悉起來,才知道一點點故事,修女們原來是來台灣傳教的,可是有一天在教堂門口撿到一個水腦症的小孩,又不能丟到垃圾桶,又沒有機關來收容,每個機關都推託,只好留下來,當成教會的孩子。然後消息漸漸傳開來,很多沒人要的小孩都被送到修女這邊來,誰撿到棄嬰,也就放在教會門口,愈收愈多〈其實也只有十一個小孩〉,到最後也捨不得小孩們,於是就一年又一年的留下來。

 

鄉下人心地是好的,雖然有些觀念實在是使人嘆息,沒有誰是壞人,但是總覺得那幾個外國修女「頭殼壞壞去」,因為有些人相信天生殘障的孩子們是因為前世不修,做了壞事,這輩子才會十不全,或是父母為惡,遭到報應了,所以不大願意接近,免得帶衰自己。

 

不能說人家錯,我第一次看到「不漂亮的小孩」還不是嚇得老大一跳,要茫視人家外表跟容貌的不完美去發掘皮膚底下的美好之處,不是每個人都做得到,誰不願意也算人之常情,不能責怪人家。

 

跟修女們愈熟悉,愈是擔憂,修女們住的房子是一個老太太家裡的祖產,老太太也每天都來幫手,多年來,這個私人的孤兒院靠的是自己做些小手工,鉤花毛線什麼的,蒸雞蛋糕,烤餅乾〈鄉下人誰吃那玩意兒,可是還是捧場,也不算不幫忙的〉,種點蔬菜去賣,幫人家縫補衣物,還有一些教會的補助,偶爾的捐款,就這樣捉襟見肘、挖東牆補西牆那樣的過著。修女個個年紀都大了,總有一天要返回祖國的吧?有個三災六病的怎麼辦好呢?好心的老太太身體也逐漸的衰頹下去,他的子女未必有他那樣的慈善心腸啊。

 

世界上的苦難,我最同情的就是孩子,因為孩子們吃苦,很少是他們自己造成的,不比大人,有氣力,跑得動,孩子們真是純憑運氣,碰到好人就好,碰到壞人就糟,簡直沒有一點選擇權,成年人倒楣恐怕自己都還要負起部份責任,可是小孩們又沒有要求被生下來,無辜的被帶來這個世界上經歷生關死劫,然後還得不到應有的愛護照顧,我每次看著稚弱的孩子就深深顫抖,這些是未來的成人,在他們幼小的時候,最需要保護跟指引,一張白紙似的生命,全部都等著被填滿,被上色,如果他們沒有父母,沒有家長,沒有監護人,這些小生命,難道任由他們像野花野草那樣自生自滅嗎?

 

我看報紙常常有種不愉快的困惑,近年來的社會風氣似乎變了,誠然現代的兒童好像在消費市場上很佔一席之地,有很多專門做給小孩的食品、玩具、衣物、娛樂跟場所,不像往日,多個小孩好像只不過多雙筷子,小的撿大的穿過的二手衣物鞋襪份屬正常,現在的小孩物質環境可以說是大大的寬裕起來,地位好像也應該是比往日高些。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同時又覺得現代人似乎不那麼尊重生命,也不是那麼愛惜保護幼兒,翻開報紙,社會版新聞幾乎每天都有小孩遭難的新聞:被性侵,虐打,綁票,殺害。我一直迷惘著,究竟是真的風氣變了,還是以前新聞比較受管制,事件是有,但是不那麼淋漓盡致的報導出來?

 但是不管是哪一種,可以見到的事實是,有很多孩子們需要幫助。

我在鄉下那個孤兒院直幫了一年手,孩子們從來也沒有提過被領養還是自己的父母這回事情,也許是不知道有其他的選擇,因為他們唯一認識的家庭就是那個教會。孩子們每天跟修女上課讀書,都會說流利的三語甚至於四語〈國台語客家話英文〉,會幫忙打掃,整理房間床鋪,做簡單的、能力可以負荷的工作,和平的,健康的,愉快的,像一家人那樣生活著,孩子們唱聖詩;主耶穌愛我,主耶穌愛我,聽在我的耳朵裡,有非常不同的意義。

我受到很大的震撼。

啊,原來,有人是那樣生活著的,坦然的正視自己的缺陷跟不足之處,不卑不亢的面對人生。原來,愛可以那麼無私,沒有條件、不求回報的承擔起教護養育別人孩子的責任。原來,一個沒有愛的家不過是間屋子,家庭的真正意義,跟血緣並沒有絕對關聯。

沒有誰生下來就是好人壞人,先天的個性固然佔點分數,可是後天的環境更加要緊,台灣話不是說過:生的放一邊,養的大過天。一個孩子就像一團乾坤渾沌的黏土,如果有人好好教導帶領,一定可以塑造出好好的、健全的人格。不要以為父母雙全的小孩就一定有家教,這年頭,寵溺孩子的父母多的是,養而不教,結果還不是一樣糟糕。生而被棄,沒有父母,不是孩子的錯,孩子不該為大人的無能或是無知受罪,更加不該為大人的錯誤付出代價。不認識生身父母並不是最大的損失,我認識的那些小朋友都不是野孩子,他們有人愛惜照顧,保護教育,教會就是家,他們是上帝的孩子。

我始終不知道幾個外國修女是如何在那個山裡山、彎裡彎的小鎮上落腳的,也不大確定為什麼沒有政府機關插手,我知道的是,那一年裡,幾個水腦症的棄兒都蒙主寵召,被上帝帶回手邊當小天使。出房子的老太太病倒住院,他的子女果然第一時間逼遷修女跟孩子們。然後,修女們不知道是如何辦到的,幾個孩子全體被領養,辦理合法證件,跟著修女們回美國。

而我,在男友的威脅勸誘之下,暫停我的義工生涯,他受不了我每個星期六去當義工,心情要一直低落到星期三,好不容易哄得我有說有笑,星期六又來臨,如此週而復始又一次。現在孤兒院解散,剛剛好,以後大家可以喘口氣。

有些人覺得幫助他人會讓自己心裡好過些。有些人覺得在別人的不幸中,可以印證自己的幸福,比上不足但是比下有餘,還有人比自己更倒楣,所以就顯得不那麼糟糕。 有些人相信幫助不幸者,可以給自己積福存德,可以抹消其他的惡行,或是來生會比今生好過。我在我第一次的義工生涯,感覺到的卻是深深的無力跟困惑。

我看到小孩給自己的手臂澆水,毫不懷疑的相信手指會像春天灑下去的花種一樣萌芽,我不相信有這種奇蹟,但是那樣天真淳善的信仰卻深深的令我撼動,讓我忍不住跟著下淚,不由自主的盼望著明知根本不會發生的事情,沒有誰錯,不是誰的責任,上帝愛惜每個生命,可是人的苦難卻是真實的。需要幫助的人那麼多,幫得了一個,幫不了全部,我是如此渺小,能力那麼有限…………

 

現在我終於融會貫通,不再迷惘困惑,幫助人是為了他人的需要,不是為了滿足自己的靈魂,因為我可以,於是我幫手,如果這過程中得到快樂,也是因為知道別人因此而過得好一點點。誠然,一個人不能一肩扛起全世界的苦難,我的肩膀只扛得動自己的十字架,可是,我可以把手伸給我看見的、聽到的、能力範圍的那些需要援助的人,BECAUSE GOD PUT THEM IN MY PATH,我不會漠視不管,救得了一個,就是一個。

愛在哪裡,家就在哪裡,請珍惜生命,善待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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